這是一個廣闊卻雕敝的城池。

臨師。

鱗次櫛比的高低瓦舍在筆直的道路兩側鋪陳，屋檐角的燈籠被蒙上了暗淡的灰黑。大到商戶小到民宅，要麽門戶緊閉，要麽門戶將開不開地半掩，原該人頭攢動的街市上空無一人。

如果程與能自由走動地話，他就會發現，這個地方，他大約快要認不出了。

一隊戴甲軍士小跑而過，帶起一陣冷風。

道上堆積的枯葉無人灑掃，此刻被不安地掀了起來，露出路面上雨水洗涮不掉的血漬。

“知道嗎？新皇登基了——”

小聲的議論聲從路邊半掩的院門中傳來，還伴隨吸溜面條的聲音。

“前兒個死的那老皇帝，據說還跟南域的逆州勾結，嘖嘖……”

面老板往大鍋裏扔了一坨生面：

“噓！不要命了，管住你的嘴！”

“這年頭啊，皇帝換得比衣裳還快！我身上這身兒，還是當年祭司換任那天穿過的。一眨眼，皇帝換了兩茬，被換掉的祭司又迎回來了，嘿！”

“聽見了嗎？街上現在沒人敢喧嘩，祭司府那頭的禮樂聲聽得一清二楚！”

隔著幾條街，青銅的嗡嗡聲，竹排的吱嘎聲飄了過來。

那幾個老掉牙的樂器，總有本事將任何曲子奏成沈悶的祭樂，叫人聽出其華麗莊重，卻聽不出這曲子原本是什麽樣。

“嘖，諷刺。”

人們搖搖頭，悲嘆完大人物的不測風雲，各自低頭嗦面。

祭司府大門正中，描了金粉的匾額依舊嶄新，被黑沈沈的院墻襯出幾分鬼氣。

門前那輛玄黑的馬車上，一時待了三個人。

留著白胡子的禦醫一只手還搭在大祭司腕上，一手就忍不住去抹額頭上的汗。

“大夫。”

歸來的大祭司慘白著臉，面色神色卻一派雲淡風輕。

“你的手，可比我脈還抖得快。”

老禦醫嚇得把手一縮，趕緊向旁邊一人作揖。

沈本沈著臉：

“如何？這本是慢性藥，五日服一回解藥便可保無虞。為何大祭司的身子不行？”

作孽啊……

老禦醫心裏暗道神官恕罪，一面瑟縮地伏在地上：

“回沈大人，大祭司身上本就帶著舊疾，不能這樣糟蹋啊……”

“糟、蹋？”

沈本輕聲道。

老禦醫嚇得頭也不擡：

“不、不敢……”

沈本：“張禦醫，大祭司是被趙晟驅逐、暗害成這樣的——你記住了，管不住嘴，就不要長那塊舌頭了。”

張禦醫伏在地面不住顫抖。

沈本：“說，怎麽醫？”

老禦醫試著擡頭，卻被沈本陰沈的臉色撞了滿眼，趕忙低頭道：

“改三日一次，事後盡早解開既可。”

沈本沈默了片刻，將一枚解藥遞給了程與。

“來人，伺候祭司更衣，然後帶進去安頓。”

說罷，他就帶著禦醫下了車。

老禦醫扶著要掉不掉的冠：

“沈大人，大人！大祭司這身子不成的！若是要保住性命，還是得盡快把度解了才好……”

沈本倏地回頭，冷冷地看著他。

“要命，還是要開口？”

老禦醫幾乎要將頭埋到自己胸口裏，不住地發抖。

“你也到年紀了，此事一成，我給你一大筆，回你鄉裏安度晚年不好麽？老老實實幹，否則弄不好，就是株連九族的生意。”

沈本最後幾個字壓低了聲音，最後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，轉身上車。

上車的那一刻，侍女正在和程與爭辯什麽。

“更了衣便快點入府吧，大祭司。否則這府外也不安全不是？”

沈本目光落在他手中。

“這是什麽？”

侍女低聲道：

“搜身搜出來的。”

“是什麽？”

沈本眼睛一瞇，朝程與伸手。

“給我看！”

程與將手縮入袖中，倚在憑幾上，有些氣若游絲道：

“沈大人，不是什麽要緊的，可以給你看，卻不便給你摸。”

“哦？”

沈本蹲下來，繼續伸手。

“那你給我看啊？”

程與垂眸一笑，慢騰騰地打開那張東西，在胸前的位置，將上頭的字展示出來。

沈本原本滿臉寒霜地盯著，待看清上頭寫的是什麽後，那寒霜卻突然“嘎嘣”地裂了。

繼而他又想起這字條是由誰寫的，於是，裂成兩半的臉色又“嘎吱嘎吱”地碎了一地。

程與仔細地將那張字條原樣折好，貼身塞入衣領，又低頭仔細地檢查了一下。

一番動作做得自然無比，臉上還帶著不加掩飾地柔軟與溫情。

沈本：“……”

大梁的最後一任大祭司，堂堂受萬人拜服的大祭司，被南域的女君拐跑睡了也就算了，還明目張膽地懷揣此等穢物重新入住大梁祭司府！

北院二十一個牌位，和帝陵幾十塊棺材板，統統都要按不住了！

**

此時此刻，被沈本捉來的老禦醫要是自己有塊棺材板，那恐怕也要壓不住了。

“造孽啊造孽……”

他帶著哭腔，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。

“神官恕罪，天獅恕罪，天帝恕罪，我也是由不得自己啊……老頭子我治病救人大半生，我一把年紀了我犯什麽太歲了，讓我碰上這等造孽的事哦……”

“造什麽孽了？”

寂靜的小巷中，一個突兀的聲音驟然在他身後清晰地響起，如鬼魅一般地輕嗤一聲。

“我幫你啊？”

老禦醫嚇得一震，兩條老腿登時軟的像面條，被後頭擁上來的人堪堪扶住，一把堵了嘴、兜了頭，就被塞進了麻袋裏。

他聽到一個年輕的男聲道：

“姐，好久沒幹過著山匪活兒了。”

先前那個在他背後響起的女聲道：

“行了，就這兒，放下來。”

老禦醫嗚嗚地掙紮起來，感覺有人把他扔下，隨後眼前的黑袋被一把撤開了。

他被光線刺得一瞇眼，然後“唉喲”一聲，頭被扭到一邊，隱約瞥見了一個長得有幾分妖氣的女子。

“你……你們！”

“造孽？”

那女子冷聲道，“你造了什麽孽？說！”

“我……我造……沒……沒造……我……”

老禦醫口舌含糊地一通亂攪。

“是麽？”

那女子不急不忙，循循善誘道。

“神官要是死在你手頭，天庭那邊，可就把罪孽打在你身上了！”

老禦醫哽咽道：

“不、不！我沒有……不是我、不是我啊……我也是迫不得……”

“別以為懲罰是死後的事，你信不信，此事若是真成了，陛下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。”

老禦醫涕淚橫流地含糊道：

“沈大人說了會放我……”

“貴人們說的鬼話，你也信？”

那女子忍不住輕蔑地笑了出來。

“你覺得對於他們來說，殺一個人，和保障一個活人不開口，哪個更容易？你覺得他們會可惜你的命？！”

老禦醫無聲地顫抖起來，濁淚止不住地從眼裏溢出來：

“造孽啊……”

“我救你。”

那女子適時道。

老禦醫頂著一片狼藉的臉，橫眉豎眼地看著自己被摁出青紫的手：

“……我不信你！你什麽人！”

“我要救神官。”

那女子理所當然道。

“作為交換，才打算順手救你。”

老禦醫睜著眼睛，抖動的身軀漸漸平覆下來，帶著哭腔道：

“對、對——救神官，救神官！祭司、祭司被下了毒——慢性毒，沈大人給祭司說，定時服用解藥就沒事兒，但壓根不是這樣！人吶，氣血損一分，就沒一分！哪裏補得起來！那毒再不解……再不解人就撐不住了喲……”

那女子沒了聲。

原本按著老禦醫的那個年輕男子，似乎也不由自主地卸了點力氣。

“帶走。”

那女子一字一頓道。

聞言，摁在他背上的力度陡然加大，摁得他堪堪忍住一聲哀叫，隨後就又被套進了麻袋中。

好在這貨山匪作風的流氓似乎還有良心，叫了個健壯的小夥子穩穩當當背著他。

“姐，”

那男子道，“直接把他帶走？趙斏他們馬上就會發現人不在，就會起疑了。”

“要的就是起疑。”

那女子的聲音透著寒意。

“他們既然敢在背地裏搞齷齪事，就該知道會有敗露的一天。都是明面上有頭有臉的‘盟友’，趙斏不仁，就休怪我不義。那麽接下來，我做的一切事情，都要他好好看著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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